文学 | 邱晓青:喝茶
喝茶是中国人了不起的发明。
按照“茶祖”陆羽的说法,这也是当年神农氏尝百草的伟绩。
话说有一次他老人家从山上尝百草归来,鼻青脸肿口干舌燥,遂在茅屋前的一棵大树底下支口破陶罐,生火烧水。
也是合该有事,时值秋分,水刚烧开,大风一吹,树叶嗖嗖落下,陶罐里多了一把树叶,开水立时翠绿可人,清香四溢。老农还没来得及懊恼,已被这一泓碧翠醉倒,垂涎欲滴了。
只见他拿起尝百草的勇气喝了几口,顿觉口舌生津,神清气爽,一天的疲乏消去了一大半。
六千年后的某天,小子灵山邱生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,想作一篇小文,于是将此事琢磨再三。
按说开水里多了把树叶这种“破事儿”吧,神农之前一定有不少人碰到过,只是都觉得喝树叶水不好,弄不好拉肚子,何必呢?于是倒掉了。
“盖有非常之功,必待非常之人”,神农是大神,创新型人才,他不把“破事儿”当作破事来看,结果就有了茶——和丝绸、陶瓷一起成为中国的“三大件”,成了中国的符号、中华文明的象征。
然后有了丝绸之路。后来,买茶叶的洋朋友自远方来,把茶叶一船一船的运走,白花花的番银趟水似地流到中国,让喝茶喝上了瘾的夷酋们急得干瞪眼。
在我小时候,家里喝的是凉开水,很少喝茶叶。寒暑假回派潭农村,有时候能喝上自制的土茶。
一个有壶嘴的陶罐,倒进一锅开水,再往里头放一把从牛牯嶂采下来的白茶或毛茶。陶罐口盖着一只大簋碗或砵头(陶制),揭下来即可盛茶喝,很方便。辛苦劳作的村民从山上或田头回来,喝上一大碗,消暑解渴。
增城人知道叹茶,好像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。慢慢有了工夫茶,是从潮汕人那学来的。
按文史学者陈克的说法,增城首倡“休闲茶文化”的,是画家佟来顺先生。他在街上开了一家茶庄,外面卖茶叶,里头布置几间雅座,摆一套茶具,有钱有闲的人,呼朋引类,凑在一块喝茶聊天。
九十年代初是增城第一波经济发展期,有钱人一下子多了起来,开始讲究享受生活,于是这种茶庄犹如雨后春笋,工夫茶也在增城普及起来。
以高雅茶文化招徕客人的茶庄,后来慢慢变了味,成为“斗牛”、打麻将的涉赌场所,这样的生意显然无法长久,茶庄逐渐式微,只剩下卖茶叶的店面,顶多前台放一张茶几,供客人尝尝茶叶的味道,打听一下价格。
这时,另一个和茶扯上关系的新潮流——“休闲饮食文化”悄然兴起:茶庄+餐饮的模式。把餐馆布置成古色古香的一间间雅座,饭桌设计成茶几的样子,椅子是仿古的太师椅或藤椅,茶几旁边有一套工夫茶具,总之,差不多把原先茶庄的那一套搬了过来。
客人往那一坐,慢慢泡上一壶自带的好茶,点几样点心,可以待上老半天。谈生意的,请托办事的,打听行情的;拖家带口团聚的,兴高采烈叙旧的,行色匆匆闲聊的,都找到了最好的去处。
引领这一潮流的,当属我的同学吴锦潮和他的“近贤轩”。记得十年前一次同学聚会,杨爱华老师当面表扬他:“你是最成功了,大半的增城人都在喝你的早茶!”
增城休闲饮食文化的流变,随着后来“茶市”的普及,特别是蒸武门、点状元等连锁店的加入,渐渐失去它的“叹茶”和清雅性质,变得平民化、大众化。这样,跟广东人说的“喝早茶”毫无二致。
增城人喝的茶叶,几经变化。七十年代大概只有红茶和绿茶。小时候过年,单位会发点可称作奢侈品的年货,像英德红茶等,都是稀罕的东西。比较常见的茶叶是派潭大尖山绿茶,香得很,农村的供销社门市部有卖,只是买的人很少,那时的经济条件不许可。
我知道铁观音,是在八十年代中后期。增城人喝工夫茶,一开始喝的是铁观音,差的十来块一斤,好点的上百块、几百块。至于上千块的,对我们来说,只是个传说。
接着普洱茶风靡一时,有人开始藏茶、炒茶,就跟炒股、炒楼一样。普洱茶的价格风起云涌,大起大落,有人因而暴得大利,有人血本无归。
近几年又兴起黑茶,据说西北的牧民极少吃到蔬菜,天天吃羊肉三脂也不高,靠的就是黑茶。想想这一说法吧,也是言之成理,现在不都讲养生吗?黑茶遂流行起来。
富裕起来的增城人,大都喜欢叹茶。一来是真的相信茶有这样那样的保健功效,可以养生;二来觉着玩茶是雅事,日本人还有茶道这么一说呢。在家里或档口布置个茶室,摆几件或假或真的古董,墙上挂幅“禅茶一味”的书法,真是窗明几净、室雅茶香。
心情好的时候,招引几位好友过来,围炉而坐,主人神秘兮兮从桌底下掏出一饼普洱,让大家争相传阅、指指点点,主人一旁兴高采烈讲着这饼茶叶曲曲折折的故事。
茶泡好了,色香味俱佳,果然是好茶,于是又一阵点头咂舌,把茶叶和主人恭维一番。结果宾主尽欢,来日再聚。
喝铁观音的年代,我正在一家企业上班,平时吃住都在单位。工程部的技术员刘工是潮汕人,瘦高个子,比我大十岁。也许是长期在深山、外岛修建超大型水利工程的经历,让他懂得一个技术人员的渺小和重要。说话不快不慢,声音不大不小,笑声爽朗,但常常一声不吭。
我们合得来,晚上没事就去他的宿舍喝茶。一个盛水的小瓷盘,瓷盘盖子上面刚好放得下一个盖碗和三个杯子。茶叶是办公室用的那种铁观音,比较普通。有时好几个人,有时只有我们俩。
刘工不紧不慢泡好茶,倒满三个杯子,这时,白天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,露出亲切的笑容,浑身透着舒坦,笑声有时飘出宿舍,传到正在院里散步的同事的耳朵里。
那时候,我才明白工夫茶对一个潮汕人意味着什么,对一个长期生活在艰苦孤独的环境中的潮汕人意味着什么。正是人生几多寂寞时,不喝小茶何处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