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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文学 | 涂燕娜:愿你如风中的草籽飞扬

    2022-06-15 来源: 区文化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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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有些苦难注定背负一生,如风中的草籽,落地便生根。

      纵使这个世界负于你们,却依然拼命活着。

      背可以驼,脚可以瘸,肿胀的双眼却无法盛住更多悲切的眼泪。

      在这世间见你最后一面,安详的面容,没有怨恨,没有悲愤,只有从容,但愿草籽落地,一切都已放下。

      只是,我多么愿意再为你送一次饭,剪一次粗糙的指甲,扫一次地,洗一次衣服,你在一旁静静地坐着。

      我多么愿意在你破旧黑暗的小屋内,听你轻声诉说,跟随你逝去的苦难和艰辛往事,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哀伤。

      我多么愿意再听一听,如今不会再有人提起的,你的一生,很快就为这个世界所遗忘的,曾经真切存在过的一生……

      外公有五个孩子,三个舅舅,加上妈妈和小姨,确切说,应该是六个,还有一个早亡的舅舅,很少亲人会想起,也或许是想起却不愿再提起。

     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动荡与穷困时期,即使在这个省尾国角的偏远山村,也不能独善其身。那是怎样一个特殊的时代,我们无从体会,只能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还原。外公常常无意提起:那时哪有饭吃,只有比水还稀的粥,只能盼着亲戚来时,可以向邻里借一把米做饭,那便是此生最幸福的事。

      那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出生了,前有两个哥哥,后有弟弟妹妹。外公外婆无力养活全部孩子,只能把中间的孩子送人,祈望得一口饭吃,顺利长大。然而,送人之后命运如何,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。终于,那个孩子被送人了,外公的一个远房亲戚,家在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。

      一个深夜,外公外婆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,起身打开门,黑暗中是一个孩子的身影——那个被送人的孩子回来了。七八岁的孩子,深夜时分,独自从十几公里外的村子走了回来。他如何认得路?如何翻山越岭穿越漫长的黑夜和未知的路途?是怎样一种回家的渴望让他战胜了无边的恐惧?此情此景,有哪个父母不心碎动容?外公外婆心疼难过,但有什么办法,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快养不活了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抚养他的家庭,只能让他暂时休息,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再把他送回去。

      不知过了多久,同样的深夜,同样的敲门声,同样的情景,一个七八岁的孩子,独自走了十几公里的夜路,翻山越岭穿越漫长的黑夜和未知的路途,摸索着回到自己心中的家。隔着漫长的时空,我似乎依旧能够触摸到那个孩子的心声,他用尽力气,不过是我想回家……让我回家……我要回家,哪怕是饿死。我曾走过其中一段公路,不到十公里的平坦大道,用了两个多小时,而多年前,那个孩子的回家之路尽是荒山野岭,没有同伴更无灯火。

      这是他第二次在深夜独自走回家,但外公外婆无能为力,只能像第一次一样,在天亮的时候,把他送回去。

      此后,他再没有在深夜走回家。是养父母对他有了戒心,把他严加看管不让他走,还是他觉得自己已无家可归,我不得而知。让我无法释怀的是,一个七八岁的孩子,独自在深夜翻山越岭回家,那倔强的身影和孤绝的勇气。

      或许这是外公一生无法言语的痛,他没有提起过,我只能从母亲口中得知零碎片段。往事逝去,母亲说这话时看似平静,背后却是多少无法言说的心痛和悲伤。

      他是如何长大的,我们不得而知,却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,到处打零工,最后被人毒死,潦草结束他短暂而悲惨的一生。听到这里,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,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,一个人在深夜翻山越岭,独自回家的身影。

      十二岁那年,我亲历了外婆对我们的照顾和疼爱,也亲历了她从患病到去世的过程。外婆得的是肺癌,病重时,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,外婆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地咳着,似乎五脏六都要咳出来了。折腾近一年时间,在那个夏天的一个午后,外婆突然清醒,没有了往日痛苦的呻吟,而是平静地让女儿们帮她梳洗,而后躺在地上安静地离去。外婆出殡那天,外公独自坐在与外婆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却已阴暗空荡的屋子,轻轻地念叨,就这样没了,就这样没了……眼中尽是茫然的空洞。

      紧接着,外公的弟弟去世,姐姐去世,大儿媳去世……外公的背更驼了,那苦痛的一生,不堪重负的一生,终于把他的脊梁压弯了,为先他而去的妻子、儿子、儿媳、姐姐、弟弟,以及压在他身上的悲苦。

      那年大年三十清晨,彻骨的寒风中,外公身着一件单薄的衬衫,静静蜷缩在菜市场的残垣断墙边,卖着几捆天不亮便从菜地里采摘来的大蒜。一村民到镇上买菜看到,实在不忍,告知舅舅,舅舅把他没卖完的菜拉回来,而他则自己一瘸一拐颤抖着走回来。他走在路上,紧紧耷拉着两只手臂,脸上被冻成紫色,嘴唇发白,我骑车从他身旁经过,如往常一般叫他,却不知,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走在路上。

      外公冻坏了,从此一病不起,瘫痪在床。神奇的是,吃了许多药后,外公竟奇迹般可以下床,虽不能站着走路,好歹还能扶着凳子挪动,除了需要给他送餐外,其他的生活基本可以自理。善良的外公最后阶段依然在尽力体贴他的孩子们。

      外公独自一人生活,对门的舅婆也是寡居,两个老人时常坐在各自的门槛上唠嗑,相依为伴,于是就有了那些令人忍俊不禁却又听来心酸的对话:

      外公:你不会坐啊,一直走进走出的!

      舅婆:你想走还不会走呢!

      ……

      舅婆:要不我牵着你,我们一起去跳鱼塘吧?

      外公:这样会吓到人的。

      舅婆∶要不就去跳水库?

      外公:可我走不了啊!

      外公停灵那几天,舅婆坐在对面的门槛上,看着外公生前居住的房子和进出忙碌后事的人,眼泪长流,双眼通红。她一边坐一边抹泪,让看的人心碎。

      一次,外公经过村里一个刚走不久的老人坟前,看那气派华丽的坟墓,心生羡慕,希望自己百年之后也能修一个这样大气的陵墓,谁知回来路上就摔了。

      外公一生节俭勤劳,生前再旧再破再烂的东西都舍不得扔掉,家人为他买的新衣服他都藏起来,我为他买的帽子,过年妈妈帮他戴过一回之后,就再没见他戴过。平时穿的衣服极尽褴褛,打开衣柜却是满满一柜子的新衣服。外公走后,竟还存有两万多块钱,那是他一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。没有人舍得用他这笔钱,舅舅们决定用这笔钱修建一个大气的陵墓,满足他生前所愿,并将外婆重新捡骨合葬,在墓地上种满台湾草,让绿色铺满山坡。

      最心力交瘁的,是妈妈。一边是去世的父亲,一边是在医院里躺着的我。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理解那种锥心之痛。想起已故作家田维写的一段话:妈妈说,如果能够再次孕育你该多好。你仿佛是在怨恨自己,将我生成多病的身躯。妈妈,我却时常感谢你,你给我的生命。即使这身躯,有许多的不如意,但生命,从来是独一无二,最可宝贵的礼物。我感谢,今生是你的女儿,感谢能依偎在你的身旁,能够开放在你的手心。妈妈,不幸是我们共同的命运。幸福,却是更深切的主题。

      经过两周的赶工,外公外婆合葬的墓地终于修建完工,那是村里最漂亮的墓地之一,了了外公的心愿。入土合葬那天,所有的儿孙都上山祭拜,除了我在医院无法前往。按照家乡习俗,以后的清明节,作为外甥的我们没有机会再到墓前祭拜。看了他们住了一辈子的破旧老屋,却没能见一见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崭新的家。

      回家时候,偶尔经过外公花了一生心血为舅舅盖的两层楼房,修坟时被经过的挖土机刮坏的墙角已经修补好,灰色的水泥嵌在发黄的墙壁间,显得极不协调。外公用一生,一担土一担泥盖起来,如今已萧条多年,无人居住,四周干柴沙石垃圾遍地,杂草丛生田园荒芜。舅舅早已在城市定居,而外公终其一生都住在家徒四壁的破瓦房内,任由两层水泥楼房荒废。不忍多看,不忍多想。

      也算是一点安慰,外公一生艰辛,终于在最后入土时圆了生前心愿,跟外婆分开十年后,永远同室共枕了。若不是因为闰月,外公去世的日子跟外婆便是同一天,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吗?我无从得知。在他生命的最后,以这样一种方式召我回去,让我尽早发现病情,为我免去一场更大的灾难,这是我一生无言的感激。

      每每看到照片,想起外公,总觉得下次回家还能再见到他,如往常一样,坐在门口,等着我们送饭去,仿佛从来不曾离去。

      而我只愿你如风中的草籽飞扬,从此自在,不再悲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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